2017-11-12

大亂的開始——自己破壞規矩

  司馬光寫資治通鑑,始於周朝威烈王二十三年(西元前403年),終於後周世宗顯德六年(西元959年)。結束部份,因再往下寫就會牽涉及本朝始祖宋太祖,是非得失不好評說,只好寫到世宗顯德六年,這可以理解。然何以始於威烈王二十三年?
  威烈王二十三年,周朝發生了一件大事,就是封賜了韓、趙、魏三家的家主為諸侯。而這三家之所以能為諸侯的原因,是因為他們滅了智家,瓜分了晉國(原本的諸侯)土地。這樣的理由成為諸侯,是不是有點荒謬?所以司馬光就以這一件中央政府的荒謬做法,作為資治通鑑的開始,而且在這件事的下面,寫了一篇很長的評語,重點就是︰君主,你別破壞規矩!
  如果就以封賜的事來說,周威烈王是做得有點考慮欠周,但周威烈王既堪諡稱為威烈,基本上還算得上是個好皇帝,應該不是一個糊塗之人,怎麼會做這麼糊塗的事呢?
  先說韓、趙、魏滅了智家一事。這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?西元前453年。當時晉國被四大家族控制著,就是智、韓、趙、魏,晉國真正的諸侯,只是沒有權力,沒有立場的掛名國君。四大家族,又以智家最強,其餘三家只有乖乖聽話的份。西元前453年,三家聯手打敗了智家,分了智家的土地,成了晉國的實權者。這件事發生時,中央政府的君主是周威烈王的公公,周貞定王,所以和威烈王無關。
  西元前434年,原晉國國君晉哀公死了,晉幽公繼位。韓趙魏三家進一步把晉國其它的土地也吞併了,只剩下兩個小小的地方︰絳、曲沃,留給晉幽公。從此,三家與晉國並列,所以通稱為三晉。這件事,周威烈王也一樣管不著,因為當時國君是他父親,他還沒上位。
  到周威烈王二十三年,原本瓜分晉國的三家家主都已相繼去世,在位的,都是他們的後人,而此時,距三家分智家的事件已相去50年之久,三家獨立也已31年。一個政權獨立運作30年,是個什麼概念?算是進入了穩定成熟期,已是一個不能輕易動搖的地位了。30年來,沒有人去質疑它們的合法性,沒有人挑戰它,也可以說,大家默認了。更進一步說,這30至50年間,周威烈王的兩位先人都沒有採取什麼行動,身為子孫輩的周威烈王,自然更不能,也更不會有意見了。
  再說,周當時是個什麼環境?到周威烈王這一代,實際上只剩下一個城而已。偌大一片中原土地,在幾百年間,全分出去了。不說其它大國,就是當時韓、趙、魏的領地範圍,都比周大許多。周剩下的,就是一個虛名,一個叫做中央政府的虛名。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徒有虛名的中央政府的政令,因為大家手上都掌握住實質的地方政權、軍權、土地和糧食。
  為什麼周威烈王即位二十三年後,才正式承認韓趙魏?歷史上沒有記錄,但看看東周的地圖,可以想像的到。一、東周那一個小小的土地,就在韓魏之間;二、東周的西邊是秦,秦在日益強盛;三,在南邊還有一個更大的楚國在虎視眈眈。這個只有虛名的中央政府需要什麼?一、保護,二、多一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。而最不需要成本的作法,就是給這三個強搶來的政權一個名號——諸侯。我承認你,向你示好,我有難了,你總得幫幫我吧?這就是最直接的想法。況且,這個政權已超過30年了,有沒有這個名號,都無改於它存在的事實。所以,在滅亡與虛名之間,周威烈王只能選擇了拉攏三晉,保護自己的策略。
  若易地而處,我們是不是也會做這樣的思考?對周威烈王而言,這也許是一個無可奈何之舉,畢竟,保留周室命脈、能活著,是最重要的。
  結果,這一承認,卻造成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局面︰錯的,也可以變對的,只要你勢力夠大!從此,一切原本只敢想,不敢做的事,全都出現了,滅國、滅君、滅族……,變成光明正大的事。
  我們用現代的話,看司馬光寫的評語︰
  一、一個組織、政體,靠的是什麼?體系制度,古稱為禮。制度講求各人站在自己的崗位(古稱為名)上,做自己的本份(古稱為分),守著自己的分寸,就是規矩(古稱綱紀)。如果人人守崗位,就能長治久安。確保規矩被遵守,就是領導者的責任。
  二、當初周幽王、周厲王,雖是暴君,各諸侯已專政,行政制度很多也已被破壞,但周朝還能繼續維持了幾百年。就是後來晉、楚、齊、秦日益坐大,季氏、田常、白公、智伯等人在各地專權,始終不敢放肆,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,更不是因為他們可憐這些上司,而是他們怕!怕自己破壞了最後的名份、規矩,惹來天下人按制度規矩來給予他討伐治罪,他們不願負此罵名,再怎麼說他們是理虧的一方。所以當時即使周室再衰微,但講話還是有一定的份量,就因為周天子這個立場,還是被公認的。只要一天這個制度沒有被破壞,大家就還得守著這一道規矩。
  三、到了周威烈王封了三家為諸侯,就等於說︰沒關係,你們這些下屬,只要你們夠強大,你們可以取代你們的上司,我也承認你們。這等於說︰既然你周天子承認下屬能取代上司,那麼,我們諸侯也可以取代了你天子之位!而且,既然取代上司是可以的,我們平輩取代當然更沒問題!所以從此天下征戰不斷,因為這是間接被允許的!
  四、其實,三晉雖強,強不過天下公理,強不過規矩制度。如果一開始,周貞定王、周威烈王等就按規矩制度處理三家分晉這件事,就沒有了後來韓趙魏強大至周必須委曲至承認這事。如果一開始周威烈王就看清楚規矩制度的力量,他就不會怕,就不會懼於秦楚之強,更不必向韓趙魏服軟。所以,司馬光的結語是︰非三晉破壞了這個制度,是天子你自己破壞的。
  資治通鑑是寫給皇帝看的歷史教科書,教的就是一件事︰你怎麼當個領導,哪些事,是你不能犯的。而歷史教訓的第一條,就是︰你別自己破壞規矩!
  自古以來,多少團體組織的分崩離析,追根究底,就是因為規矩制度不被遵守。而往往破壞制度的人,就是最上位者,因為在下位者,沒有這個能耐破壞制度,即使真的破壞了,也有一個上位者可以糾正他。可是,當一個上位者破壞制度,誰能夠去糾正?沒有!有更嚴重的,是上位者破壞制度,正好是下位者最好的庇護。你上位者都開了先例,我們只不過是循例辦事而已,有何不可?當領導者,能不謹慎嗎?你能隨便破例嗎?

原文︰
  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,禮莫大於分,分莫大於名。何謂禮?紀綱是也。何謂分?君、臣是也。何謂名?公、侯、卿、大夫是也。
  夫以四海之廣,兆民之衆,受制於一人,雖有絕倫之力,高世之智,莫不奔走而服役者,豈非以禮為之紀綱哉!是故天子統三公,三公率諸侯,諸侯制卿大夫,卿大夫治士庶人。貴以臨賤,賤以承貴。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,根本之制支葉,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衞心腹,支葉之庇本根,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。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。
  文王序易,以乾、坤為首。孔子繫之曰:「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卑高以陳,貴賤位矣。」言君臣之位猶天地之不可易也。春秋抑諸侯,尊王室,王人雖微,序於諸侯之上,以是見聖人於君臣之際未嘗不惓惓也。非有桀、紂之暴,湯、武之仁,人歸之,天命之,君臣之分當守節伏死而已矣。是故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,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,然二子寧亡國而不為者,誠以禮之大節不可亂也。故曰禮莫大於分也。
  夫禮,辨貴賤,序親疏,裁羣物,制庶事,非名不著,非器不形。名以命之,器以別之,然後上下粲然有倫,此禮之大經也。名器旣亡,則禮安得獨在哉!昔仲叔于奚有功於衞,辭邑而請繁纓,孔子以為不如多與之邑。惟名與器,不可以假人,君之所司也;政亡則國家從之。衞君待孔子而為政,孔子欲先正名,以為名不正則民無所措手足。夫繁纓,小物也,而孔子惜之;正名,細務也,而孔子先之:誠以名器旣亂則上下無以相保故也。夫事未有不生於微而成於著,聖人之慮遠,故能謹其微而治之,衆人之識近,故必待其著而後救之;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,救其著則竭力而不能及也。易曰:「履霜堅冰至,」書曰:「一日二日萬幾,」謂此類也。故曰分莫大於名也。
  嗚呼!幽、厲失德,周道日衰,綱紀散壞,下陵上替,諸侯專征,大夫擅政,禮之大體什喪七八矣,然文、武之祀猶緜緜相屬者,蓋以周之子孫尚能守其名分故也。何以言之?昔晉文公有大功於王室,請隧於襄王,襄王不許,曰:「王章也。未有代德而有二王,亦叔父之所惡也。不然,叔父有地而隧,又何請焉!」文公於是懼而不敢違。是故以周之地則不大於曹、滕,以周之民則不衆於邾、莒,然歷數百年,宗主天下,雖以晉、楚、齊、秦之強不敢加者,何哉?徒以名分尚存故也。至於季氏之於魯,田常之於齊,白公之於楚,智伯之於晉,其勢皆足以逐君而自為,然而卒不敢者,豈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,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誅之也。今晉大夫暴蔑其君,剖分晉國,天子旣不能討,又寵秩之,使列於諸侯,是區區之名分復不能守而幷棄之也。先王之禮於斯盡矣。
  或者以為當是之時,周室微弱,三晉強盛,雖欲勿許,其可得乎!是大不然。夫三晉雖強,苟不顧天下之誅而犯義侵禮,則不請於天子而自立矣。不請於天子而自立,則為悖逆之臣,天下苟有桓、文之君,必奉禮義而征之。今請於天子而天子許之,是受天子之命而為諸侯也,誰得而討之!故三晉之列於諸侯,非三晉之壞禮,乃天子自壞之也。
  嗚呼!君臣之禮旣壞矣,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,遂使聖賢之後為諸侯者,社稷無不泯絕,生民之類糜滅幾盡,豈不哀哉!
  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

誰當繼承人——趙簡子的選擇

  同樣是繼承人的問題,晉國趙家的處理方式就和智家有所不同。   趙簡子有兩個兒子可以考慮立為繼承人,大兒子伯魯,和小兒子無恤。應該說,兩人的條件都不相上下,所以趙簡子不知道該如何選擇。經過幾番思量,終於趙簡子做了一個決定︰考驗,誰通過考驗就選誰。   趙簡子把兩個兒子找來,...